無論是身處學校還是步入社會,大家都嘗試過寫作吧,借助寫作也可以提高我們的語言組織能力。相信許多人會覺得范文很難寫?以下是我為大家搜集的優(yōu)質(zhì)范文,僅供參考,一起來看看吧
張愛玲經(jīng)典散文摘抄篇一
不知為什么,顏色與氣味常常使我快樂,而一切的音樂都是悲哀的。
即使所謂"輕性音樂",那跳躍也像是浮面上的,有點假。
譬如說顏色:夏天房里下著簾子,龍須草席上堆著一疊舊睡衣,摺得很齊整,翠藍青布衫,青綢褲,那翠藍與青在一起有一種森森細細的美,并不一定使人發(fā)生什么聯(lián)想,只是在房間的薄暗里挖空了一塊,悄沒聲地留出這塊地方來給喜悅。
我坐在一邊,無心中看到了,也高興了好一會。
還有一次,沿室里的燈新加了防空罩,青黑的燈光照在浴缸面盆上,一切都冷冷地,白里發(fā)青發(fā)黑,鍍上一層新的潤滑,而且變得簡單了,從門外望進去,完全像一張現(xiàn)代派的圖畫,有一種新的立體。
我覺得是絕對不能夠走進去的,然而真的走進去了,仿佛做到了不可能的事,高興而又害怕,觸了電似地微微發(fā)麻,馬上就得出來。
總之,顏色這樣東西,只有沒顏落色的時候是凄慘的;但凡讓人注意到,總是可喜的,使這世界顯得更真實。
氣味也是這樣的。
別人不喜歡的有許多氣味我都喜歡,霧的輕微的霉氣,雨打濕的灰塵,蔥蒜,廉價的香水。
像汽油,有人聞見了要頭昏,我卻特意要坐在汽車夫旁邊,或是走到汽車后面,等它開動的時候"布布布"放氣。
每年用汽油擦洗衣服,滿房都是那清剛明亮的氣息;我母親從來不要我?guī)兔?,因為我故意把手腳放慢了,盡著汽油大量蒸發(fā)。
牛奶燒糊了,火柴燒黑了,那焦香我聞見了就覺得餓。
油漆的氣味,因為簇嶄新,所以是積極奮發(fā)的,仿佛在新房子里過新年,清冷,干凈,興旺。
火腿咸肉花生油擱得日子久,變了味,有一種"油哈"氣,那個我也喜歡,使油更油得厲害,爛熟,豐盈,如同古時候的"米爛陳倉"。
香港打仗的時候我們吃的菜都是椰子油燒的,有強烈的肥皂味,起初吃不慣要嘔,后來發(fā)現(xiàn)肥皂也有一種寒香。
戰(zhàn)爭期間沒有牙膏,用洗衣服的粗肥皂擦牙齒我也不介意。
氣味總是暫時,偶爾的;長久嗅著,即使可能,也受不了。
所以氣味到底是小趣味。
而顏色,有了個顏色就有在那里了,使人安心。
顏色和氣味的愉快性也許和這有關系。
不像音樂,音樂永遠是離開了它自己到別處去的,到哪里,似乎誰都不能確定,而且才到就已經(jīng)過去了,跟著又是尋尋覓覓,冷冷清清。
我最怕的是凡啞林,水一般地流著,將人生緊緊把握貼戀著的一切東西都流了去了。
胡琴就好得多,雖然也蒼涼,到臨了總像著北方人的"話又說回來了,遠兜遠轉(zhuǎn),依然回到人間。"
凡啞林上拉出的永遠是"絕調(diào)",回腸九轉(zhuǎn),太顯明地賺人眼淚,是樂器中的悲旦。
我認為戲里只能有正旦貼旦小旦之分而不應當有"悲旦","風騷潑旦","言論老生"。
(民國初年的文明戲里有專門發(fā)表政治性演說的"言論老生。"
凡啞林與鋼琴合奏,或是三四人的小樂隊,以鋼琴與凡啞林為主,我也討厭,零零落落,歷碌不安,很難打成一片,結果就像中國人合作的畫,畫一個美人,由另一個人補上花卉,又一個人補上背景的亭臺樓閣,往往沒有情調(diào)可言。
大規(guī)模的交響樂自然又不同,那是浩浩蕩蕩五四運動一般地沖了來,把每一個人的聲音都變了它的聲音,前后左右呼嘯嘁嚓的都是自己的聲音,人一開口就震驚于自己的聲音的深宏遠大;又像在初睡醒的時候聽見人向你說話,不大知道是自己說的還是人家說的,感到模糊的恐怖。
然而交響樂,因為編起來太復雜,作曲者必須經(jīng)過艱苦的訓練,以后往往就沉溺于訓練之中,不能自拔。
所以交響樂常有這個毛?。焊衤傻某煞葸^多。
為什么隔一陣子就要來這么一套?樂隊突然緊張起來,埋頭咬牙,進入決戰(zhàn)最后階段,一鼓作氣,再鼓三鼓,立志要把全場聽眾掃數(shù)肅清鏟除消滅,而觀眾只是默默抵抗著,都是上等人,有高級的音樂修養(yǎng),在無數(shù)的音樂會里坐過的;根據(jù)以往的經(jīng)驗,他們知道這音樂是會完的。
我是中國人,喜歡喧嘩吵鬧,中國的鑼鼓是不問情由,劈頭劈腦打下來的,再吵些我也能夠忍受,但是交響樂的攻勢是慢慢來的,需要不少的時間把大喇叭鋼琴小喇叭凡啞林一一安排布置,四下里埋伏起來,此起彼應,這樣有計劃的陰謀我害怕。
我第一次和音樂接觸,是八,九歲時候,母親和姑姑剛回中國來,姑姑每天練習鋼琴,伸出很小的手,手腕緊匝著絨線衫的窄袖子,大紅絨線里絞著細銀絲。
琴上的玻璃瓶里常常有花開著。
琴彈出來的,另有一個世界,可是并不是另一個世界,不過是墻上是掛著一面大鏡子,使這房間看上去更大一點,然而還是同樣的斯文雅致的,裝著熱水汀的一個房間。
有時候我母親也立在姑姑背后,手按在她肩上,"拉拉拉拉"吊嗓子。
我母親學唱,純粹因為肺弱,醫(yī)生告訴她唱歌于肺有益。
無論什么調(diào)子,由她唱出來都有點像吟詩,(她常常用拖長了的湖南腔背誦唐詩。)而且她的發(fā)音一來就比鋼琴低半個音階,但是她總是抱歉地笑起來,有許多嬌媚的解釋。
她的衣服是秋天的落葉的淡赭,肩上垂著淡赭的花球,永遠有飄墮的姿勢。
我總站在旁邊聽,其實我喜歡的并不是鋼琴而是那種空氣。
我非常感動地說"真羨慕呀!我要彈得這么好就好了!"于是大人們以為我是罕有的懂得音樂的小孩,不能埋沒了我的天才,立即送我去學琴。
母親說:"既然是一生一世的事,第一要知道怎樣愛惜你的琴。
"琴鍵一個個雪白,沒洗過手不能碰?!?/p>
每天用一塊鸚歌綠絨布親自揩去上面的灰塵。
我被帶到音樂會里,預先我母親再三告誡:"絕對不可以出聲說話,不要讓人家罵中國人不守秩序。"
果然我始終沉默著,坐在位子上動也不動,也沒有睡著。
休息十分鐘的時候,母親和姑姑竊竊議論一下紅頭發(fā)的女人:"紅頭發(fā)真是使人為難的事呀!穿衣服很受限制了,一切的紅色黃色都犯了沖,只有綠,紅頭發(fā)穿綠,那的確……"在那燈光黃暗的廣廳里,我找來找去看不見那紅頭發(fā)的人,后來在汽車上一路想著,頭發(fā)難道真有大紅的么?很為困惑。
以后我從來沒有自動地去聽過音樂會,就連在夏夜的公園里,遠遠坐著不買票,享受露天音樂廳的交響樂,我都不肯。
教我琴的先生是俄國女人,寬大的面頰上生著茸茸的金汗毛,時常夸獎我,容易激動的藍色大眼睛里充滿了眼淚,抱著我的頭吻我。
我客氣地微笑著,記著她吻在什么地方,隔了一會才用手絹子去擦擦。
到她家去總是我那老女傭領著我,我還不會說英文,不知怎樣地和她話說得很多,連老女傭也常常參加談話。
有一個星期尾她到高橋游泳了回來,驕傲快樂地把衣領解開給我們看,粉紅的背上曬塌了皮,雖然已經(jīng)隔了一天,還有興興轟轟的汗味太陽味。
客室的墻壁上掛滿了暗沉沉的棕色舊地毯,安著綠漆紗門,每次出進都是她丈夫極有禮貌地替我們開門,我很矜持地,從來不向他看,因此幾年來始終不知道他長得是什么樣子,似乎是不見天日的陰白的臉,他太太教琴養(yǎng)家,他不做什么事。
后來我進了學校,學校里的琴先生時常生氣,把琴譜往地上一摜,一掌打在手背上,把我的手橫掃到鋼琴蓋上去,砸得骨節(jié)震痛。
越打我越偷懶,對于鋼琴完全失去了興趣,應當練琴的`時候坐在琴背后的地板上看小說。
琴先生結婚之后脾氣好了許多。
她搽的粉不是浮在臉上——離著臉總有一寸遠。
松松的包著一層粉,她竟向我笑了,說:"早!"但是我還是害怕,每次上課之前立在琴間門口等著鈴響,總是渾身發(fā)抖,想到浴室里去一趟。
因為已經(jīng)下了幾年的工夫,仿佛投資開店,拿不出來了,棄之可惜,所以一直學了下去,然而后來到底不得不停止了。
可是一方面繼續(xù)在學校里住讀,常常要走過那座音樂館,許多小房間。
許多人叮叮咚咚彈琴,紛紛的琴字有搖落、寥落的感覺,仿佛是黎明,下著雨,天永遠亮不起來了,空空的雨點打在洋鐵棚上,空得人心里難受。
彈琴的偶爾踩動下面的踏板,琴字連在一起和成一片,也不過是大風把雨吹成了煙,風過處,又是滴滴搭搭稀稀朗朗的了。
彈著琴,又像在幾十層樓的大廈里,急急走上仆人苦力推銷員所用的后樓梯,灰色水泥樓梯,黑鐵欄干,兩旁夾著灰色水泥墻壁,轉(zhuǎn)角處堆著紅洋鐵桶與冬天的沒有氣味的灰寒的垃圾。
一路走上去,沒遇見一個人;在那陰風慘慘的高房子里,只是往上走。
后來離鋼琴的苦難漸漸遠了,也還聽了一些交響樂,(大都是留聲機上的,因為比較短)總嫌里面慷慨激昂的演說腔太重。
倒是比較喜歡十八世紀的宮廷音樂,那些精致的minuet,尖手尖腳怕碰壞了什么似的——的確那時候的歐洲人迷上了中國的磁器,連房間家具都用磁器來做,白地描金,非常細巧的椅子。
我最喜歡的古典音樂家不是浪漫派的貝多芬或蕭邦,卻是較早的巴赫,巴赫的曲子并沒有宮樣的纖巧,沒有廟堂氣也沒有英雄氣,那里面的世界是笨重的,卻又得心應手;小木屋里,墻上的掛鐘滴搭搖擺;從木碗里喝羊奶;女人牽著裙子請安;綠草原上有思想著的牛羊與沒有思想的白云彩;沉甸甸的喜悅大聲敲動像金色的結婚的鐘。
如同勃郎寧的詩里所說的:"上帝在他的天庭里,世間一切都好了。"
歌劇這樣東西是貴重的,也止于貴重。
歌劇的故事大都很幼稚,譬如像妒忌這樣的原始的感情,在歌劇里也就是最簡單的妒忌,一方面卻用最復雜最文明的音樂把它放大一千倍來奢侈地表現(xiàn)著,因為不調(diào)和,更顯得吃力。"大"不一定是偉大。
而且那樣的隆重的熱情,那樣的捶胸脯打手勢的英雄,也討厭。#p#分頁標題#e#
可是也有它偉大的時候——歌者的金嗓子在高壓的音樂下從容上升,各種各樣的樂器一個個惴惴懾伏了;人在人生的風浪里突然站直了身子,原來他是很高很高的,眼色與歌聲便在星群里也放光。
不看他站起來,不知道他平常是在地上爬的。
外國的通俗音樂,我最不喜歡半新舊的,例如"一百零一只最好的歌",帶有十九世紀會客室的氣息,黯淡,溫雅,透不過氣來——大約因為那時候時行束腰,而且大家都吃得太多,所以有一種飽悶的感覺。
那里的悲哀不是悲哀而是慘沮不舒。
《在黃昏》支情歌:"在黃昏,想起我的時候,不要記恨,親愛的……"
聽口氣是端方的女人,多年前拒絕了男人,為了他的好,也為了她的好。
以為什么事都沒有發(fā)生,她一個人住著,一個人老了。
雖然到現(xiàn)在還是理直氣壯,同時卻又抱歉著。
這原是溫柔可愛的,只是當中隔了多少年的慢慢的死與腐爛,使我們對于她那些過了時的邏輯起了反感。
蘇格蘭的民歌就沒有那些邏輯,例如《羅門湖》,這支古老的歌前兩年曾經(jīng)被美國流行樂隊拿去爵士化了,大紅過一陣:"你走高的路罷,我走低的路……
我與我真心愛的永遠不會再相逢,在羅門湖美麗,美麗的湖邊。
可以想象多山多霧的蘇格蘭,遍山坡的heather,長長地像蓬蒿,淡紫的小花浮在上面像一層紫色的霧。
空氣清揚寒冷。
那種干凈,只有我們的《詩經(jīng)》里有。
一般的爵士樂,聽多了使人覺得昏昏沉沉,像是起來得太晚了,太陽黃黃的,也不知是什么時候,沒有氣力,也沒有胃口,沒頭沒腦。
那顯著的搖擺的節(jié)拍,像給人捶腿似的,卻是非常舒服的。
我最喜歡的一支歌是《本埠新聞里的姑娘》,在中國不甚流行,大約因為立意新穎了一點,沒有通常的"六月","月亮","藍天","你"——"
因為我想她,
想那本埠新聞里的姑娘
想那粉紅紙張的
本埠新聞里的
年輕美麗的黑頭發(fā)女人。
"完全是大城市的小市民。
南美洲的曲子,如火如荼,是爛漫的春天的吵嚷。
夏威夷音樂很單調(diào),永遠是"吉他"的琮琤。
仿佛在夏末秋初,席子要收起來,掛在竹竿上曬著,花格子的臺灣席,黃草席,風卷起的邊緣上有一條金黃的日色。
人坐在地下,把草帽合在臉上打瞌睡。
不是一個人——靠在肩上的愛人的鼻息咻咻地像理發(fā)店的吹風。
極單純的沉湎,如果不是非常非常愛著的話,恐怕要嫌煩,因為耗費時間的感覺太分明,使人發(fā)急。
頭上是不知道倦怠的深藍的天,上下幾千年的風吹日照,而人生是不久長的,以此為永生的一切所激惱了。
中國的通俗音樂里,大鼓書我嫌它太像賭氣,名手一口氣貫串奇長的句子,臉不紅,筋不爆,聽眾就專門要看他的臉紅不紅,筋爆不爆。
《大西廂》費了大氣力描寫鶯鶯的思春,總覺得是京油子的耍貧嘴。
彈詞我只聽見過一次,一個瘦長臉的年輕人唱《描金鳳》,每隔兩句,句尾就加上極其肯定的"嗯,嗯,嗯",每"嗯"一下,把頭搖一搖,像是咬著人的肉不放似的。
對于有些聽眾這大約是軟性刺激。
比較還是申曲最為老實懇切。
申曲里表現(xiàn)"急急忙忙向前奔",有一種特殊的音樂,的確像是慌慌張張,腳不點地,耳際風生。
最奇怪的是,表現(xiàn)死亡,也用類似的調(diào)子,氣氛卻不同了。
唱的是:"三魂渺渺,三魂渺渺,七魄悠悠,七魄悠悠;閻王叫人三更死,并不留人,并不留人到五更!"忒愣楞急雨式的,平平的,重復又重復,倉皇,嘈雜,仿佛大事臨頭,旁邊的人都很緊張,自己反倒不知道心里有什么感覺——那樣的小戶人家的死,至死也還是有人間味的。
中國的流行歌曲,從前因為大家有"小妹妹"狂,歌星都把喉嚨逼得尖而扁,無線電擴音機里的《桃花江》聽上去只是"價啊價,嘰價價嘰家啊價……"外國人常常駭異地問中國女人的聲音怎么是這樣的。
現(xiàn)在好多了,然而中國的流行歌到底還是沒有底子,仿佛是決定了新時代應當有的新的歌,硬給湊了出來的。
所以聽到一兩個悅耳的調(diào)子像《薔薇處處開》,我就忍不住要疑心是從西洋或日本抄了來的。
有一天深夜,遠處飄來跳舞廳的音樂,女人尖細的喉嚨唱著:"薔薇薔薇處處開!"偌大的上海,沒有幾家人家點著燈,更顯得夜的空曠。
我房間里倒還沒熄燈,一長排窗戶,拉上了暗藍的舊絲絨簾子,像文藝濫調(diào)里的"沉沉夜幕。
"絲絨敗了色的邊緣被燈光噴上了灰撲撲的淡金色,簾子在大風里蓬飄,街上急急駛過一輛奇異的車,不知是不是捉強盜,"嘩!嘩!"銳叫,像輪船的汽笛,凄長地,"嘩!嘩!……嘩!嘩!"大海就在窗外,海船上的別離,命運性的決裂,冷到人心里去。
"嘩!嘩!"漸漸遠了。
在這樣兇殘的,大而破的夜晚,給它到處開起薔薇花來,是不能想象的事,然而這女人還是細聲細氣很樂觀地說是開著的。
即使不過是綢絹的薔薇,綴在帳頂,燈罩,帽沿,袖口,鞋尖,陽傘上,那幼小的圓滿也有它的可愛可親。
張愛玲經(jīng)典散文摘抄篇二
前兩年看到一篇大陸小說《八千歲》,里面寫一個節(jié)儉的富翁,老是吃一種無油燒餅,叫做草爐餅。我這才恍然大悟,四五十年前的一個悶葫蘆終于打破了。
二次大戰(zhàn)上海淪陷后天天有小販叫賣:“馬……草爐餅!”吳語“買”“賣”同音“馬”,“炒”音“草”,所以先當是“炒爐餅”,再也沒想到有專燒茅草的火爐。賣餅的歌喉嘹亮,“馬”字拖得極長,下一個字拔高,末了“爐餅”二字清脆迸跳,然后突然噎住。是一個年輕健壯的聲音,與賣臭豆腐干的蒼老沙啞的喉嚨遙遙相對,都是好嗓子。賣餛飩的就一聲不出,只敲梆子。餛飩是消夜,晚上才有,臭豆腐干也要黃昏才出現(xiàn),白天就是他一個人的天下。也許因為他的主顧不是沿街住戶,而是路過的人力車三輪車夫,拉塌車的,騎腳踏車送貨的,以及各種小販,白天最多??梢阅迷谑掷镒咧浴畋惝?shù)谋惝敗?/p>
戰(zhàn)時汽車稀少,車聲市聲比較安靜。在高樓上遙遙聽到這漫長的呼聲,我和姑姑都說過不止一次:“這炒爐餅不知道是什么樣子?!薄艾F(xiàn)在好些人都吃?!庇幸淮挝夜霉糜挠牡卣f,若有所思。
我也只“哦”了一聲。印象中似乎不像大餅油條是平民化食品,這是貧民化了。我姑姑大概也是這樣想。
有一天我們房客的女傭買了一塊,一角蛋糕似地擱在廚房桌上的花漆桌布上。一尺闊的大圓烙餅上切下來的,不過不是薄餅,有一寸多高,上面也許略灑了點芝麻。顯然不是炒年糕一樣在鍋里炒的,不會是“炒爐餅”。再也想不出是個什么字,除非是“燥”?其實“燥爐”根本不通,火爐還有不干燥的?《八千歲》里的草爐餅是貼在爐子上烤的。這么厚的大餅絕對無法“貼燒餅”?!栋饲q》的背景似是共黨來之前的蘇北一帶。那里的草爐餅大概是原來的形式,較小而薄。江南的草爐餅疑是近代的新發(fā)展,因為太像中國本來沒有的大蛋糕。
戰(zhàn)后就絕跡了。似乎戰(zhàn)時的苦日子一過去,就沒人吃了。
我在街上碰見過一次,擦身而過,小販臂上挽著的籃子里蓋著布,掀開一角露出烙痕斑斑點點的大餅,餅面微黃,也許一疊有兩三只。白布洗成了勻凈的深灰色,看著有點惡心。匆匆一瞥,我只顧忙著看那久聞大名如雷貫耳的食品,沒注意拎籃子的人,仿佛是個蒼黑瘦瘠中年以上的男子。我也沒想到與那年輕的歌聲太不相稱,還是太瘦了顯老。
上海五方雜處,土生土長的上海人反而少見。叫賣吃食的倒都是純粹本地口音。有些土著出人意表地膚色全國最黑,至少在漢族內(nèi)。而且黑中泛灰,與一般的紫膛色不同,倒比較像南太平洋關島等小島(micronesian)與澳洲原住民的炭灰皮色。我從前進的中學,舍監(jiān)是青浦人——青浦的名稱與黃浦對立,想來都在黃浦江邊——生得黑里俏,女生背后給她取的綽號就叫阿灰。她這同鄉(xiāng)大概長年戶外工作,又更曬黑了。
沿街都是半舊水泥弄堂房子的背面,窗戶為了防賊,位置特高,窗外裝凸出的細瘦黑鐵柵。街邊的洋梧桐,淡褐色疤斑的筆直的白圓筒樹身映在人行道的細麻點水泥大方磚上,在耀眼的烈日下完全消失了。眼下遍地白茫茫曬褪了色,白紙上忽然來了這么個“墨半濃”的鬼影子,微駝的瘦長條子,似乎本來是圓臉,黑得看不清面目,乍見嚇人一跳。
就這么一只籃子,怎么夠賣,一天叫到晚?難道就做一籃子餅,小本生意小到這樣,真是袖珍本了。還是瘦弱得只拿得動一只籃子,賣完了再回去拿?那總是住得近。這里全是住宅區(qū),緊接著通衢大道,也沒有棚戶。其實地段好,而由他一個人獨占,想必也要走門路,警察方面塞點錢。不像是個鄉(xiāng)下人為了現(xiàn)在鄉(xiāng)下有日本兵與和平軍,無法存活才上城來,一天賣一籃子餅,聊勝于無的營生。
這些我都是此刻寫到這里才想起來的,當時只覺得有點駭然。也只那么一剎那,此后聽見“馬……草爐餅”的呼聲,還是單純地甜潤悅耳,完全忘了那黑瘦得異樣的人。至少就我而言,這是那時代的“上海之音”,周璇、姚莉的流行歌只是鄰家無線電的噪音,背景音樂,不是主題歌。我姑姑有一天終于買了一塊,下班回來往廚房桌上一撩,有點不耐煩地半惱半笑地咕嚕了一聲:“哪,炒爐餅?!?/p>
報紙托著一角大餅,我笑著撕下一小塊吃了,干敷敷地吃不出什么來。也不知道我姑姑吃了沒有,還是給了房客的女傭了。
張愛玲經(jīng)典散文摘抄篇三
家中有套《現(xiàn)代經(jīng)典作家詩文全編書系》,其中有本《張愛玲散文全編》,十幾年了,一直躺在書柜里,從未翻過。近日,想補充點散文素養(yǎng),所以,認真地拜讀了一番。
對張愛玲我是非常陌生的,因為小時候,物質(zhì)貧乏書也貧乏,除了教科書、小人書和毛選外,沒有什么課外書,讀高中時雖然進到了80年代,但對她那個年代的女作家,也就知道冰心、丁玲和蕭紅,根本沒聽說過她的名字。知道有張愛玲的存在,好像也就在這十幾年的事情,因為看了一篇報道,說上海的小資言必張愛玲;電影《色。戒》曾經(jīng)轟動一時,張曼玉穿的旗袍,也成了那年最風靡的時裝,才知道了她是作者,不過,到現(xiàn)在為止,我也未看過該部電影;還在一些娛樂八卦里,片斷地了解了一些她的戀愛婚姻事,知道的僅此而已!
真正接觸張愛玲的作品,這還真是第一次。透過散文,初識張愛玲,欽佩之情油然而生,直讓我五體投地!
欽佩她的才華,不僅僅是因為她成名早,三歲能背唐詩宋詞,七歲寫了第一部小說,而且她還是一位學貫中西的人,不大喜歡音樂,但彈得一手好鋼琴;擅長畫畫,曾經(jīng)將女像速寫作為散文集的插畫;談到跳舞,可以從外國談到到中國,從古代談到近代,從原始談到文明,從交誼舞談到舞臺??;論起宗教,上等人和下等人信教的共同觀念,讀書人和愚民的不同之點,道教的天堂、佛教的地獄、孔教的制裁以及天主教、基督教在中國的傳播和影響,均能深入淺出;她還是一位有造詣的紅學家,對《紅樓夢》是情有獨鐘,研究頗深!
欽佩她的真實,不像其他知識分子那樣視金錢如糞土,她不回避對金錢的需要,也不回避對金錢的斤斤計較,更不回避金錢在人與人之間交往中的存在。她說起和好友莫夢逛街,吃食是aa制的,送莫回家的車錢應該由莫來承擔;談起和蘇青的關系“至于私交,如果說她同我不過是業(yè)務上的關系,她敷衍我,為了拉稿子,我敷衍她,為了要稿費,那也許是較近事實的,可是我總覺得,也不能說一點感情也沒有”,很是客觀而現(xiàn)實。坦承自己喜歡上海人,還不忘加上一句“我喜歡上海人喜歡我的書”,畢竟她是一位以文字為生的文人。
欽佩她的坦白,她不掩蓋自己的內(nèi)心,她承認自己缺少濟世的大胸懷,“將來的平安,來到的時候已經(jīng)不是我們的了,我們只能各人就近求得自己的平安”;雖然生活在炮火連天的時代,但是她的作品里沒有戰(zhàn)爭,也沒有革命,只是寫些男女之間的小事情,“我以為人在戀愛的時候,是比在戰(zhàn)爭或革命的時候更樸素,也更放恣的。和戀愛的放恣相比,戰(zhàn)爭是被驅(qū)使的,而革命則有時候多少有點強迫自己”;而自己不過是凡事先考慮自己的小女人而已:“人生的所有生趣全在那些不相干的事”。這些話語在左派當?shù)赖那闆r下,她肯定是不得志的,我想,這也是她當年選擇離開她深愛的上海,飄洋過海移居海外的原因之一吧。
欽佩她的女人味,不僅是琴棋書畫樣樣會的才女,亦是喜歡時裝逛街冰激凌的時尚達人,更欽佩她身為女人對女人深刻的認識,“完美的女人比完美的男人更完美,同時,一個壞女人比一個壞男人壞的更徹底”;還有她的這個觀點確實也是與眾不同,“以美好的身體取悅于人,是世界上最古老的職業(yè),也是極普遍的婦女職業(yè),為了謀生而結婚的女人全可以歸在這一項下。這也毋庸諱言——有美的身體,以身體悅?cè)?;有美的思想,以思想悅?cè)耍鋵嵰矝]有多大分別”;對“女人一輩子講的是男人,念得是男人,怨的是男人,永遠永遠”的現(xiàn)象,有時她又感到很悲愴!
欽佩她的經(jīng)典,在娓娓道來的字里行間,卻舉重若輕,有時,似乎不經(jīng)意地點出,皆成妙語。18歲時能有“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,爬滿了虱子”的感嘆,令人深思;關于個人與時代也有她專屬的比喻:“個人即使等得及,時代是倉促的”、“時代的車轟轟地往前開。我們坐在車上,經(jīng)過的也許不過是幾條熟悉的街衢,可是在漫天的火光中也自驚心動魄”;評價“上海人是傳統(tǒng)的中國人加上近代高壓生活的磨練。新舊文化種種畸形產(chǎn)物的交流,結果也許是不甚健康的,但是這里有一種奇異的智慧”,對照當今的社會,今日的國人不正是當年的上海人嗎?就更折服她對人性認識的精辟與獨到!
一本散文集就讓我如此傾倒,難怪她直到現(xiàn)在還擁有那么多的粉絲。
相見恨晚!